資料與知識

四月十四日下午，我在高雄文學館有一場演講，場地人員友善又體貼，午餐過後開了 VIP 室讓我入內休息。我在 VIP 室牆上看到一句標語，中英並列：

閱讀，讓想像力無限馳騁 …
Read, Make the imagination infinite extension.

英文想表達的是中文句的意思，但是這麼寫大有問題。本來想在當天演講提出來談，後來打消念頭。一方面，演講內容大致已事先排定；另一方面，直接在那場合談論這問題，未免不尊重會場單位。最後，還有一個重要理由，這問題要談，可深可淺，可以點到為止，也可以大作文章。

多麼熟悉的情節，像偶爾被抓包的錯誤翻譯，鬧上媒體，大家茶餘飯後哈哈一笑，看著專家學者舞台上過招，讓人眼花撩亂。有時候，補教機構故意製造話題，「你知道 XX 的英文怎講嗎？」廢話，當然不知道。我在書櫃上百本辭典裡或電腦光碟裡隨便找，平均一分鐘可以產生一個問題，要考倒任何專家都像吃一塊小蛋糕一樣輕鬆 (a piece of cake)，而這有何意義？

我不吃這一套，但它對很多人有效。大家好奇，想看看答案是什麼。所以，這就是一個大舞台，供養出很多大師專家。經驗告訴我們，講得出那種一語道破的答案就是高手。眾人不管對錯，也可能是沒能力判斷好壞對錯，記下來就對了。所以，學英文的人都有一本到很多本筆記，記載著滿滿的嘉言錄，再按讚幾個「一天一句 OOOXXX」或「每天十分鐘 XXXOOO」 的社團，然後覺得可以安心睡覺了。

但，「閱讀，讓想像力無限馳騁 …」英文怎麼寫才好？「等等，我查一下筆記。」「等等，我上網問問。」「等等，我查一下辭典。」頭痛之際，如果剛好高手出現，指點一番撥雲見日，這答案肯定分外可貴。這樣的過程、場景，相信大家都不陌生。答案出現，代表著一段求解過程的終點。

我自認記憶力差，好奇心小，懶得去看那些「一天一句 OOOXXX」的資料，對我來說任何一筆資料都有可能半個月一個月後忘光光，現在花一分鐘去看已是多餘。究其本質，那些都是片斷零碎的資料。先假設很多人問題求解最後被告知的答案是正確可靠的。請先好好想一件事，「那樣的答案價值何在？」我給它一個名稱，叫做「有語料上的價值，卻沒有學習的價值。」用白話來講，就是「給魚吃與教你釣魚的差別。」我們只看到大師過目不忘記憶超強的實力展現，卻看不到求解尋答的過程。

我用這句「閱讀，讓想像力無限馳騁 …」的英文求解過程來說明。原來的英文 Read, Make the imagination infinite extension. 一開始的 Read 像是命令語氣，有點違背中文語意，中文的寫法頂多只想強調「閱讀」兩個字，英文用 reading 來表示就夠了。然後，中文句裡有幾個關鍵詞：「想像力 (imagination)」、「無限 (infinite)」、「馳騁 (extension)」(extention 該當「延伸」來解讀)。原來的英文寫法 Read，Make the imagination infinite extension. 幾乎就是將幾個關鍵詞當獨立個體，找到英文對應，然後排列組合。這不奇怪，根據我過去看過的學生作文，幾乎都是這樣寫的。

但是，英文寫作或翻譯不可這樣做，硬要這樣套用，最終的結果就會很僵硬，甚至錯誤。

怎麼辦才好？先從抓住關鍵字「想像力」開始，可以討論的是，還有比 imagination 更貼切的字嗎？這時候可用的工具叫做 thesaurus，接下來的問題是，哪本適合用在這裡？如果沒明確目標，不妨很快找幾本來翻閱瀏覽。我花五到十分鐘找過下列幾本：

1. Oxford American Writer’s Thesaurus, 2/e (OAWT2)
2. The Thinker’s Thesaurus (TT)
3. Merriam-Webster’s Collegiate Thesaurus, 2/e (MWCT2)
4. Collins Thesaurus of the English Language, 3/e
5. Longman Language Activator, 2/e

大略歸納出幾個也許可以取代 imagination 的候選字： fancy, vision, creativity, inspiration, ingenuity, insight。下一步再逐一在英英辭典裡解讀他們的詳細定義，以及例句裡的使用效果。經過斟酌，最後一定要拍板選出一個，我還是決定選大家最熟悉的 imagination，第二選項暫定 vision (COED12 的定義是 the ability to think about or plan the future with imagination or wisdom)。

Imagination 選定後，如何讓它「無限馳騁」，接下來就是 collocations 的問題。搬來 collocations 辭典，查詢哪些動詞可以 v + imagination。喔，對了，還有一個「無限」怎麼處理？我的想法是 v + adj + imagination，或是 v + imagination + adv。那個「無限」就要靠第一型裡的 adj 或第二型裡的 adv 來表達。

OCD2 裡找得到 v + imagination 前面那個動詞，語意又接近原意的有 ignite, inspire, spark, stimulate, stir。下個步驟就是一個一個在英英辭典裡查明語意細節，看看哪個字的「馳騁」效果最好。而前面的「無限」，一樣利用 OCD2 的 adj + imagination 方式來找，看到的幾個合格選項有 rich, strong, vivid, wild。

到這裡，可以開始排列組合試試看了。

1. Reading inspires your rich imagination.
2. Reading sparks your wild imagination.
3. Reading stimulates your vivid imagination.

…

任一組合都好過原來的 Read, Make the imagination infinite extension. 其實，中文裡有「無限」，翻譯未必一定如影隨形湊出個直譯的無限，挑選個「狂野」系的字，就會自動蘊含「無限」的語意。

後來，我不小心在 LDOCE5 的 imagination 詞條下 collocations 欄發現了 let your imagination run wild (also let your imagination run riot British English) (= allow yourself to imagine many strange or wonderful things)。假如借用這例句，原來的句子又可以寫成 Reading lets your imagination run riot. 我個人比較喜歡 riot。

run riot: behave or be displayed in a violent and unrestrained way (COED12)

熟練的淘金客總能找到最多黃金。有些巧合，未必是真的好運碰到，大部分是在使用者熟悉辭典之後，那些躲躲藏藏的珍貴資料才會向你招手。這樣尋答，拼湊出來的答案雖不能說是最好的，應該是及格的。假如有文豪型的天才提出更高明的說法，我絲毫不會感到意外，這種事天天在各式各樣的課堂上、討論區裡發生。而我也知道，我不爭氣的大腦可能會選擇遺忘，或是真想記住也記不住。為了不多折磨我的大腦，很多的巧言妙句看到時欣賞一下，讚嘆一下，夠了。

學習者經常把「資料」當「知識」，對知識的追求無形中變成對資料的追逐，所以面對填鴨而不自知，甚至展開雙臂歡迎。資料填充愈多，頭腦負擔愈重，愈不快樂，到最後只會壓垮。但是，很多學習內容不會自己表現出本質是資料還是知識，若再經過商業包裝，又更模糊。文法是資料還是知識？字根、字首、字尾是資料還是知識？這些都弄清楚，學習的方向對了，才有走到終點的可能。盲目埋頭苦讀從來就不是一件值得鼓勵的事。我必須說，分辨資料與知識的能力也是學習的一環，而且是關鍵。